银河系の葬礼

我来,我看见,我离开

【切尔诺贝利】十三夜 [露德米拉/瓦西里]

–原著:切尔诺贝利[HBO] /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关于死亡还是爱情

–预警:虐慎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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露德米拉在莫斯科第六医院的病房抱住瓦西里的时候,以为自己已经抱住了整个世界。

她的世界不大,新婚的小窝,肚里的孩子,尚未老去的父母,和一个她引以为傲的消防员丈夫。丈夫一向占据她大半个世界,而此刻,则是全部的世界。

她的世界完整地站在她的面前,没有少一条胳膊或断一条腿,也没有昏迷不醒到认不出风尘仆仆的妻子。他没有事!露德米拉暗自狂喜:瓦西里还活着,情况并没有我担心的那么严重,我的世界全都在!

当他们拥抱在一起时,露德米拉自电厂爆炸后积累的所有惊惶与不安全部烟消云散了,此前她在交通混乱的城市中奔走,坐拥挤的火车从基辅到莫斯科,好不容易找到这里,见到这张熟悉的笑脸,她所有的劳顿都不足为提了。她对瓦西里宣布:“从现在开始,我们俩再也不分开了。”

“不然呢?你离开我还能呼吸吗?”瓦西里开玩笑似的反问。一直以来,他都把露德米拉当小孩子照顾着,照顾得简直是太好了,她在家里养胎,他不让她吹一点风、受一丝凉,她稍一不舒服,他在旁边团团转地着急。这次也是他们结婚后,露德米拉头一回独自出远门。

“不能——我一步也不离开你。”露德米拉表面上是撒娇,但她心里也真的是在这样想。直到这一刻,她还是个幸福的新婚少妇,“分离”这样的字眼,还离她太遥远。她怎么能想到呢,命运将逼她用一生来品尝分离。

晚上露德米拉睡在走廊的地板上。医院没有给她的床位,哪怕一张小折叠床也没有。但消防员们所住的病房的楼上和楼下住的病人全部被撤走了,这间医院死寂得像空城。

露德米拉本想进到那些空了的病房里去,好好地躺下睡一觉。但是她转念一想又作罢了,她不想再多惹麻烦,医院的人不喜欢她在这里。也许不给她安排地方住,就是对她委婉的逐客令。

露德米拉当然不会就这么识趣地离开,她进医院可是“交了钱”的,她死皮赖脸地缩在走廊的墙边,佯装看不到来往护士惊诧的眼光。冰凉的地板对一个怀胎六月的孕妇来说并不好,但是她无暇顾及,她累极了,几乎一瞬间就沉入睡梦。

瓦西里在哭。

露德米拉在迷糊的梦境中捕捉到这个念头,她讶异这念头从何而来。瓦西里只在她面前哭过两次,两次都是因为高兴:一次是他通过了消防员的考核,另一次是露德米拉答应了他的求婚。

露德米拉猛地睁开眼睛:走廊里一片寂然,唯有一盏昏暗的冷光灯发出接触不良的呲呲声。

露德米拉从地板上站起来,往瓦西里的病房跑去,把门霍地推开——瓦西里真的哭了,这是凄惨、无助、痛苦的哭声。四个强壮的护工在床边按着他的手脚,防止他挣扎,另有一个女护士拿着注射器要在他的手腕上注射。露德米拉大喊:“你们放开他,他很痛!”

“请你出去!”护士看起来手忙脚乱,她刚拔出针筒,血液就像香槟酒似的从针眼里涌出来,用棉球都堵不住。

“他怎么啦?”露德米拉慌了。

“你出去!”护士板着脸呵斥道,“这里面不是你该进来的地方!”

“为什么?这是我丈夫的病房!”露德米拉不顾护士的阻拦,往瓦西里的床前走去。

瓦西里此时的样子把露德米拉惊呆了,他的皮肤上布满了红肿溃烂的伤口,脓血从伤口里不断地渗出来,所有的止血措施似乎都不生效。他被剧痛折磨得浑身抽搐,声音喑哑:“放开我,放开我,同志,拜托……”他突然顿住,有那么几秒他好像缓和了些,“小露?——拜托……”

露德米拉说:“亲爱的,我在这里。”

“小露!我痛死了!小露!”他呻吟说。

瓦西里从来没有体验过像今天这样的疼痛。身为消防员,常人无法忍耐的烧伤疼痛对他已是家常便饭,可是没有哪次烧伤像现在这样痛——这是从内脏和骨髓中炸裂开的痛,仿佛用镪水淋他的五脏六腑,以至于皮肤上溃烂伤口的疼痛已经不足为提。

直到天快亮的时候,瓦西里才逐渐安静下来。不是不疼了,而是他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,昏睡过去。护士们也一样精疲力竭,他们还有其他病人要护理。露德米拉因此获得了特权,留在病房里照顾她的瓦西里。

露德米拉听到护士对医生说:“不能再用注射器了……他根本没法止住血!”

早上,一名和瓦西里在同一支队的消防员被从隔壁病房里移了出来,他被装进一个白色的大塑料袋,层层包裹,最后被放在一口铅制大棺材里。他死了。

露德米拉躲在楼梯间,隔着厚厚的玻璃,呆呆地看着这献祭般的荒凉场景。

她想起两个星期前,一位会占卜的老婆婆敲开她的家门,向她讨一杯咖啡,并为她算命。露德米拉一向很相信这些,瓦西里却不信。老婆婆让露徳米拉摊开手掌,仔细地看了看她两手的掌纹,然后迟疑了一阵子。

“姑娘,”她开口说,“姑娘,你的命运不坏,虽然你的命里有一道坎,可你终究会跨过去的。”

“可是,姑娘,你不能和你的丈夫过完一生。他的命运很短暂,太短暂了。”

露德米拉走回病房,问瓦西里想吃些什么。“别问了,没用的。”护士说,“他消化不了食物,他只能喝液体,你去买些牛奶和果汁给他吧。”

当她买来这些,瓦西里却只能喝下一点点,好像只是为了给她点儿安慰似的。她开始茫然,不知道能为他做些什么。夜幕再一次降临,像再一次降临的梦魇,露德米拉寸步不离地在瓦西里的床边,握着他的手度过这春末的长夜。

就像在家中时一样,他们一直习惯握着彼此的手入梦,如果握不到对方的手,他们都睡不好。 

“瓦萨,”露德米拉唤着他的爱称,“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?”问了这句后,她很紧张,她害怕看到瓦西里摇头,告诉她,你做什么都帮不了我了。

“你这么爱我,我别无他求了。”瓦西里笑着说。

瓦西里的病情,随着一个个日与夜的交替而越来越重了。他的皮肤一点一点地脱落,他的血不断地从口鼻中溢出,他的呼吸日渐衰竭。每一天,他都会出现更多的伤口,但是原有的伤口却不再愈合,他所有的器官都在崩溃,他的骨髓也坏死了。午后的天光透过阴霾落在他破裂的手臂和腿上,他不再喊疼,而是长久地沉默着,即便咳嗽也压低了声音。他被转移到生物室,他的病床被隔上透明的帘子。晚上,露德米拉依旧来陪他,她把手探进帘子里,去握他的手,但她感觉到他猛烈地颤了一下。

“你怎么了?”露德米拉一骨碌站起身,掀开帘子,视线落在瓦西里的手上,天哪!她不由自主地捂住眼睛,瓦西里的指甲全都脱落了,露出模糊溃烂的血肉。

露德米拉号啕大哭起来,她自从来到莫斯科之后,第一次彻底的崩溃了。现在反倒是瓦西里要来安慰她。“不是太疼,真的。”他说,努力地笑了笑,“不过,你还是不要碰我了,医生说,会对你有危险。”

直到最后,他们依然像每一对普通的爱人那样活,说着和往日别无二致的情话。

有一天上午,露德米拉离开了一阵,当她回来时,瓦西里微笑着指了指床头柜上多出来的一个大橙子,这是她最喜欢的水果。露德米拉惊叹,她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橙子,以后也没有再见到过,这是她这一生所见过的最漂亮的一个橙子。见她喜欢,瓦西里笑得那样开心,全然忘了自己悲惨的处境。

胜利日的晚上,瓦西里叫露德米拉打开病房的窗帘,两人一同观看那场节日的焰火,在夜空中肆意地盛放。过节的人们是多么的快乐啊,但这一切快乐都被隔在透明的帘子外头,帘子内的人望着那场狂欢,却再也走不出去。

一夜又一夜,他们的幸福所剩无几了。

究竟是谁,一息间就摧毁了他们渺小的幸福?

直到最后,无辜的他们似乎已经替所有逃避这个厄运的人承受了一切厄运。

露德米拉每每走在医院的长廊和院子里,人们都用那样难过和怜悯的眼光望着她,仿佛她已是一位孀妇。医生说:“你不要抱太大希望,你丈夫的血液和免疫系统完全被破坏了。”

医生把电子显微镜下瓦西里的细胞样本图,拿给露德米拉看,那上面本应整齐排列的染色体散落一片,就像她婚礼时掉落在地的珍珠项链——那是个不祥的预兆。医生解释说:“因为辐射,他的染色体全部断裂了。他相当于不再是你的丈夫了,他是一座反应炉,他身上携带着强烈辐射。”

“可是我爱他啊。”露德米拉绞着双手说。

“你如果不想自杀,就离他远一点。”

“离开他我也活不了的。”

“理智一点,你还这样年轻。”医生劝着,“回家去吧。”

“我哪里还有家?”露德米拉的泪腺都干涸了,“我什么都没了,家没了,生活没了,他也快没了……我现在只剩下爱了,只剩下爱了……”

露德米拉听不清医生后面的话了,她恍恍惚惚地仿佛行走在冰水里。在这儿,没人关注什么是爱,小人物们祈求自保、大人物们追求真相,人人都理智得可怕。只有她和瓦西里这两个傻子,置若罔闻着,沉沦在彼此的目光里,一点一点地被永夜吞噬。

我是那样的……被他爱着。寂静的夜晚,露德米拉呆呆地想着。以后还有谁,会在阳光明媚的夏日里开着敞篷车带她兜风?以后还有谁,会在大雪里用围巾把她裹起来,握着她的手呵气?以后还有谁,会认真记下她喜欢吃的水果、喜欢戴的花,每天变着花样送她?如果以后她在外面被欺负了,遇到坏人了,她该躲在谁的身后呢?如果以后她的孩子问她,为什么我没有爸爸,她又该怎么说呢?

这一生,她只会是一个人的肋骨,她只会抛下一切、不计代价地爱一个人,再也不会有第二个这样的人了。再也没有了,再也没有人会甜甜地叫她“小露”,会将她抱起来旋转,会在大街上亲吻她。

再也没有了。他们的爱注定在这无比短暂的年华里永恒了。

“小露,你不要哭。爱是杀不死的。”

那一夜,瓦西里身边的仪器发出尖锐的警报声,医生护士冲进生物室,徒劳地抢救着。瓦西里就像每一个因重度辐射病而衰竭的悲惨肉体,体无完肤地躺在核子科学的砧板上,挣扎着喘息,呛咳出血液和内脏碎片。白床单、氧气管子、透明的帷幕,全都溅上了死亡的颜色,一切就像黑白的默片般死寂。

“小……露……

他不顾一切地用破裂的气息吐字,破碎的肺叶卡在他的喉管里,他剧烈地哮喘起来,话音嵌入嘶哑的啸鸣,他在窒息的巨大痛苦中、在胸腔发出尖锐的裂帛声的间隙——转过头,把濒死的目光向他的爱人望过去。

“我……的爱……

没人听清他在说什么。一个破碎的胸腔是没有力量使声带发出人耳可辨的语音的,何况他的口腔也溃烂了。他此刻的声音更像是绞刑架上的死犯挣扎的喘息声。

“你不要再说了,求求你!求求你!”露德米拉听见自己在不受控制地吼叫,她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格格战抖,她的大脑完全空白,她的心灵被抽干。她拒绝那强迫于她的混蛋的命运,拼尽全力地拒绝;她诅咒带给她厄运的核电厂火灾,拼尽全力地诅咒;她哀求上帝赐她能和丈夫度过一生,拼尽全力地哀求。

医生的指尖轻轻地压在那没有皮肤的手腕上。象征死的颜色铺满斑驳的墙。

“不会……被杀……死……”

瓦西里就这样破碎在他的爱人面前。

护士把露德米拉推出病房,玻璃门被关上了,院子里白色人影模糊地忙碌着,看样子他们早已准备好了妆裹英雄的铅棺。那无声的黑白默片,不知播到何处,胶带“咔哒”一声断掉了,她的心就像那忽然就黑下去的屏幕,黑夜吞没爱人是多么的轻而易举。

……

那又是一个新的早晨,第十三个夜晚结束了。

二十三岁的露德米拉·伊格纳坚科,在这里度过了她生命中最后幸福着的十三个夜晚,十四个白天。从此以后,她的幸福永远死了,回忆永远活着。

在这天以后,还会有许多人死去,包括她腹中的孩子。致命的辐射摧毁了她的一切,杀死了肉体、杀死了生机、杀死了家园,她从此一无所有了,她只剩下爱,爱是唯一不会被辐射杀死的东西。

水泥浇筑进深深的墓坑,覆盖了英雄们冰冷的棺椁。

在这里,爱与死并存。

它们将共同永恒。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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